展无常态,心有所依——2018上半年的观展9印象(下)

赵多多  来源:中国美术报网 发表时间:2018-06-25

看展览如交朋友,也讲缘分:有时候话不投机,不是它们不好,只是没法亲近,下不了笔;有时候是自己状态欠佳,错过了写的契机;也有时候明明是相知相交,却偏偏不知从何写起。所以,但凡落笔写下的,往往是出于喜爱的有感而发,当然也不排除外界或多或少的鼓励与督促。

作为看展常客,我清醒的知道:展览,尤其是特展,时间或长或短,终有落幕的一天。这一方面是遗憾,过往无数精彩的展览,终究无法像电影、文学那样,留给人一次次回味,乃至重新体验、感悟的机会;另一方面,这种短暂和消逝,恰恰又是展览的魅力所在,我们需要在看展时全情投入,所有看完展后或好或坏的记忆,也终将在岁月的淘洗中留下最美的一面。留住记忆的方法很多,文字就是其中一种,我相信,文字会帮我铭记有关展览的这一切。

本文与展无常态,心有所依——2018上半年的观展9印象(上)相衔接。


-⊙ 予所收蓄 永存吾土——张伯驹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展  -

江山如画,人生如梦

2018.04.03-05.06

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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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书画时代的最后一场大展本应属于赵孟頫,多少书画爱好者为此曾于殿前盘桓而不能去。谁曾料,张伯驹先生却背着手,独自从佳作济济、观者寥寥的殿内走出,感叹着“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续”。

近些年,故宫博物院不断通过展览,呈现着中国古代艺术的多样面貌,然而,我们却很少呈现和思考这些文物在流转岁月中的故事,以及最终将它们捐赠于博物馆的大收藏家的事迹。在艺术品的流通被迅速私有化的当下,故宫博物院的此次张伯驹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展,或许就是一个让我们了解文脉传承的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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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与其夫人潘素


当一场展览集齐了众多传世名作,而这些作品又曾经全部归属于一位传奇人物时,不免会让策展人于作品和人物之间摇摆不定:是展示这些书画在艺术史上的地位,还是借由展览“管”窥传奇人物?其实,透过这些先生曾怀之行、枕之眠,朝夕摩挲的书画名迹,展览未尝不可就此营造一处走入他人生命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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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 陆机 《平复帖》卷 纸本《平复帖》的书写年代距今已有1700余年,是现存年代最早并真实可信的西晋名家法帖。它用秃笔写于麻纸之上,笔意婉转,风格平淡质朴,其字体为草隶书。《平复帖》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同时对研究文字和书法变迁方面都有参考价值。


书画类展览如何阐释书画、演绎书画,并引领观众从书画中读出“人”的魅力,感受到人的气息与风姿,仍有待更多新颖而大胆的尝试。其实不论是书画通史展、主题展还是精品展,都应该逐步找寻到适合自身的展览语言。方式或许多样,但我认为书画背后的人一定会令感动常在。

最后,此次展览中展出大量书画复制品的做法,令不少人为之感到遗憾。出于保护脆弱文物的初衷本无可厚非,但也暴露出我们的博物馆缺少一个较为清晰的长时段展览计划,很多“撞展”书画原本可以在有效的计划中得以安全健康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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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骤降的暴雪映衬着殿外的丁香,武英殿就在这林环水绕的寂静处,借由“张伯驹纪念展”完成了自己的“告别演出”,伴随书画成长的一代人,也都在此留下了属于“武英殿·看书画”时代的最后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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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蔡襄 《自书诗》卷(局部) 纸本因属个人诗稿,无意求工,故笔致飘逸流畅,点画婉转精美,充分展示了蔡襄中年清健圆润的书风特色与纯熟的功力。


-⊙ 古道遗珍——旅顺博物馆藏西域文物精品展 -

沉醉不知归路

2017.11.05-2018.12.05

旅顺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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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顺的大部分日据时代建筑保存的都不太理想,而旅顺博物馆却是个例外,这或许就是文化的坚韧吧。这座俄国规划,日本建设的折中主义建筑,历经“物产陈列所”“关东都督府博物馆”“关东厅博物馆”“旅顺博物馆”以及苏联接管时期,不仅走过了早期博物馆由博物苑向专门化、综合性博物馆过渡的历史进程,作为当时日本的一张海外名片,更是遗留了大量的日本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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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顺博物馆青铜器展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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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参观意见薄


就像南通博物苑、北疆博物院一般,这里的一切都会让人生出时光穿梭的错觉:小洋楼、水晶吊灯、大理石台阶、木质地板、古董展柜……好似分分钟拉你回到上个世纪。但反过来,那时就已经存在的详尽的文物登记帐、展览图录、陈列展览账册、馆刊、观众反馈意见薄以及明信片等文创设计,却又不得不让人重新思考中国博物馆的“初生问题”,或许我们该正视博物馆入华并不是通过早期欧游人士的译介实现的,也不是金石学蜕变或未来的博物馆从业者的鼓吹结果,而是作为日本对华影响的组成部分,是中国效法日本步入近代化进程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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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云书库


旅顺博物馆作为东北地区最早建立的博物馆,不仅拥有着不凡的外表,其藏品构成也充满了故事性。在独具特色的馆藏品中,形成了以大谷光瑞收集品为主的丝路文物和以罗振玉旧藏为主的中国古代艺术品两大体系。

旅顺博物馆围绕这两大藏品体系,不仅设有常设展厅,更是围绕近来的研究成果举办了相关特展。如没记错,2016年旅顺博物馆曾办过“传古启新—罗振玉学术成就展”,对于这样一位在政治选择上备受议论甚至诟病,但在诸多学术领域中,有着开创之功与奠基之劳的学术前辈予以了一次较为理性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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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菩萨像 新疆雅尔湖出土 大谷探险队第三次探险时,橘瑞超和吉川小一郎在交河故城进行调查时盗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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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博本《坛经》 五代后周显德六年 甘肃敦煌


今年旅顺博物馆则围绕大谷光瑞及其中亚探险队在1902年至1914年间于巴基斯坦、阿富汗、印度、中国新疆、甘肃敦煌等地“考察”所获的丝路文物展开了题为“古道遗珍—旅顺博物馆藏西域文物精品展”,最早的汉文写经《诸佛要集经》、旅博本《坛经》以及众多古印度佛教石刻、佛画断片等多有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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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顺博物馆瓷器展厅


这两场展览,都是旅博根据自身的藏品特色和研究重点展开的,就此次展览来说,并未刻意回避特殊的历史时期,算是较为理性的面对了过去,这应该就是博物馆与民族文化真正自信的某种表现。

我想,也许明年,旅顺博物馆或许会围绕罗振玉与大谷光瑞,办一场罗振玉与日本汉学界之关系的展览,毕竟他们之间也颇有渊源。这既是猜测,也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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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绘泥塑武士骑马俑 唐


-⊙ 清明上河图3.0 -

一场四维空间的旅途

2018.05.18-10.18

故宫博物院 凤凰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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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博物院“石渠宝笈”展海报与清明上河图布展图


2015年,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推出的书画大展“石渠宝笈”,曾因全卷展出《清明上河图》引发了一次全民观展狂潮,“故宫跑”自此成为博物馆排队看展的专有名词。展览期间,每天接待观众近万人,参观者就像画卷上北宋汴河两岸汹涌的人潮一样,《清明上河图》遭遇“清明上河图”式的观展,究竟是何原因?

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张择端高度的绘画写实水平和营造画面氛围的艺术能力,使得那座已然逝去的城好像从未走远一般;另一方面,更是因为这幅画是一幅刻画人们日常生活景象的“风俗画”,风俗画作为人物画的一种,从通常的意义上讲它是活着的题材,每个时代的观者都能在画卷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这种真切有助于观者产生代入感与亲切感。


长36米,高4.8米的《清明上河图》巨幅互动长卷

展演现场的“孙羊店”


“清明上河图3.0”展,正是看到和利用了《清明上河图》作为风俗画的特点,借助当今的科技手段,打造了一处融众多艺术形态于一体的多层次交互沉浸体验空间,通过看、触、听、赏、玩,打破了观众与文物、与画卷的对立,让这样一幅在历史长河中不断被塑造与演绎的画卷,再度“流动”了起来。我想这种“流动”所带来的“全方位沉浸式体验”不仅进一步加深着这卷风俗画带给普通参观者的亲切感,更是展览命名为3.0的意义所在。

技术手段的更新,不仅丰富着展览的表现形式,更重要的是让二维的《清明上河图》具备了三维的空间感,让所有踏入这个展厅的参观者都能够借助于三维空间,领略到四维时空中那些逝去的时光。


孙羊店互动展演

4D球幕影院打造下的行驶于汴河之上的“乌篷船”



让收藏在博物馆里的文物“活起来”,是近些年我国文博界工作的重点。在互联网时代,数字科技的运用是使文物“活起来”最为便捷与可行的一种方式。恰逢今年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为“超级连接的博物馆:新方法、新公众”,用一个互联网词汇来定义今年的主题,更是让大家将新方法锁定在了数字科技手段的运用上。

然而,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数字技术的运用只是展览的手段,而永远不是展览的目的,在互动中形成的博物馆与观众之间的文化共享,才是这种“连接”真正的用意所在。相信随着博物馆研究与展示技术的发展,随着博物馆日渐重视观众体验,《清明上河图》还将迎来属于它的4.0、5.0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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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虹桥后,球幕影片转为汴河夜景


-⊙ 无问西东——从丝绸之路到文艺复兴 -

天涯亦在咫尺

2018.06.08-08.19

中国国家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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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海风


或许连李希霍芬自己都未曾料到,由他提出的“丝绸之路”概念会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后来者所发现的中西交流丰富的物质遗存,其实,都是李希霍芬“丝绸之路”的注脚,近些年,在“一带一路”政策的辐射下,从这些物质遗存入手,组织的“丝路大展”不在少数。此次国博的“无问西东”展,却跳脱出以往展览聚焦汉唐丝路沿线的思维,将目光长久的注视在了13-16世纪欧亚大陆的两端,一方面描述着蒙元开创的横贯欧亚的大帝国崛起与衰落的帝国剪影,另一方面叙述着西方15世纪的文艺复兴和地理大发现,而串联与贯通其间的正是跋涉和漂泊在陆上与海上丝绸之路中的那些“马可·波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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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泰罗尼亚地图集》局部丝绸之路上的马可·波罗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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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海风

《加泰罗尼亚地图集》局部 元朝统治者忽必烈位于“东方”——地图之“终端”


流畅的单元展线设计,始终以一种“动态化”的叙事逻辑,为观众讲述着一个有铺垫、有高潮的双向交流的故事:以马可·波罗为代表的旅行家与开拓者是借助于怎样的工具,沿着怎样的线路来到东方的,他们在东方看到了什么,在返回西方的时候带走了什么,这些被带回的东方物品又怎样影响着西方的风尚与思维,同时,他们在中国又留下了怎样的物质遗存。众多不同时代的,具有代表性的、神似的东西方文物点缀其间,通过对比,让我们逐渐清晰:东方和西方并没有孤立的站在欧亚大陆的两端,而是一直保持着联系、交流,就好像两位蒙着双眼的巨人,在彼此触碰、相互摸索中逐渐熟悉着对方的模样。


©行走的海风

网纹玻璃杯 北魏时期外来玻璃器1948年河北省景县北魏封氏墓群出土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行走的海风

椭圆形绿玻璃瓶 隋代 1957年西安李静训墓出土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整个展览留给我的最深印象是非常“精细化”的单元设计,从序篇到尾声,共8个单元,每个单元又分别下设了3至4个二级展题,非常像是一篇学术论文的结构布局。事后向策展人了解到,这场展览的起因,其实就是想要尝试举办原创性、国际性的中西文化交流展的湘博与研究相关课题的大学学者之间的一次相遇与默契碰撞。展题的“精细化”特征,也许可以视为是展览“从研究向应用”转化过程中的保留特色。国博不仅独具慧眼的将这个展览从湘博引进,还补充了大量南海一号沉船出水的宋瓷和众多元代书画精品,来进一步丰盈着展览的叙述,此次“无问西东”展可谓是一次国内博物馆、国际博物馆界合作交流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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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海风

《溪山雨意图》 黄公望 元代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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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绘陶马与胡人驯马俑 唐代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从T-O图、伊德里斯《世界地图》,到《加泰罗尼亚地图集》、弗拉·毛罗《世界地图》,从《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到《两仪玄览图》,这些融汇着想象与真实的世界地图,曾引领着众多马可·波罗去往远方,而他们又将探索到的新世界绘制在地图上。今天,当我站在展厅中,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向远方,似乎在最遥远的地方,看到了故乡。那一刻,我深深折服于展览所营造的广阔视角与宏大的叙事逻辑,观异地之图像,天涯亦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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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海风

尾厅结尾处的六位“窈窕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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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一位词人况周颐在他的《蕙风词话》中说:“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他说我看外面的风雨和美丽的山河,常常觉得在风雨江山之外,更有感动我内心的地方。而我也常常会于观展时陷入一种莫名的“心动”之中,它让我不断思考:到底是什么在触动着我的内心?说实话,我并未想清楚,文章行至此处,过往观展的感发一一落于笔端时,又带动我重新思考了一遍这个问题,然而,好似还是没有确切的答案,不着急,留待我在日后的观展中慢慢探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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