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笔云烟——漫论王铎及其尺牍诗稿

​中国书画报  来源:​中国书画报 发表时间:2017-01-16

摘要:王铎(1592—1652),字觉斯,一字觉之,号十樵、嵩樵,又号痴庵、痴仙道人,别署烟潭渔叟,谥文安,河南孟津人。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入翰林院庶吉士,累擢礼部尚书。南明弘光朝官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清军入关后降清,官至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后病逝于故里。

逸笔云烟——漫论王铎及其尺牍诗稿

中国书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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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铎临帖扇面


  王铎(1592—1652),字觉斯,一字觉之,号十樵、嵩樵,又号痴庵、痴仙道人,别署烟潭渔叟,谥文安,河南孟津人。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入翰林院庶吉士,累擢礼部尚书。南明弘光朝官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清军入关后降清,官至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后病逝于故里。 

  王铎身后,因为人和书的背离造成很多争议,其人格也让人鄙视至极;但王铎的书法确实有过人之处,被强烈推崇。极端的厌恶和极端的喜爱,这一对极端矛盾的情绪就这样统一在王铎身上。 

  一、“贰臣”的罪与罚 

  毫无疑问,王铎这个名字在近现代书坛,尤其是最近几十年来,不断深入人心,其书风也日益传播广泛,甚至因与王羲之相提并论而有“后王胜前王”之说。然而,王铎因为人品问题又成为最受争议的人物。清人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中说:“王觉斯人品颓丧,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风,岂得以其人而废之。” 

  可以说,王铎是一个为书法而生的人。他在清朝共活了八年。在八年时间里,王铎留下了难以计数的书法经典,取得了一生中决定性的突破和进展。如果在明亡时就死去,王铎确实心有不甘。 

  随着其书法乃至绘画、书论等深入人心,不断被临摹取法应用,于是有人要替王铎鸣冤,企图将其“贰臣”的帽子拿走,做翻案之举,认为“书如其人”存在不确定性。对于这个问题,有关学者曾经反复讨论过,除了认为书法和书家之间的关系存在不确定性之外,最主要是清朝政权及社会文化等最终融入了整个中华民族。实际上,这些观点很难站得住脚。历史问题必须放在特定的历史时空中来讨论才有其合理性,而不是以现实的情状来揣度过去的问题。王铎的背叛是客观事实,有违政治伦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这一点上,其人格魅力远逊于当时的黄道周、倪元璐等人——后二人身上更能看到英雄本色。从更广泛的层面上来讨论,“书”和“人”确实不完全对称,存在少数特殊个案;但大方向上,“书如其人”基本成立,即所谓“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不独于此,中国文化中也有“琴如其人”“茶如其人”等说法。再者,“人”不一定非得当作人格讲,也可以作“人性”来理解。王铎在书法上极具才气和富有创造性,在审视其书法时也可以按照纯粹的书法标准来判断,但其人格因素也是客观存在的。


  二、集古出新 

  王铎和米芾一样,属于集古出新的一代大家。言及至此,自然要说说对其影响极大的几位书家——“二王”、颜真卿、张旭、怀素、米芾、黄庭坚等。当然,王铎在一生学书的过程中,临摹过的书家非常多,对李世民、柳公权等人也有涉猎。按照正常的创作经验来说,尤其是个性极强的大家,选择法帖必然不拘一格,其中有非常多的偶然性。还有,书家一生书写的数量虽然非常可观,但能留下来的作品因为不断被毁灭,加上时有散落世界各地的,所以能见者相对有限。也就是说,有些所取法的书家是不可视的,有的是刻意隐藏的,有的是无意失落的……种种因素,可能使后学对书家的判断出现某种偏见甚至误读。但对王铎产生影响的书家,从其墨迹上看便可一目了然。王铎书法胜人之处在于,始终能做到有本源、有出处,而且能做到融会贯通。 

  “二王”对于王铎来说有“奠基”作用。考察王铎书迹,其对“二王”的临习贯穿始终,举凡《兰亭》《圣教》等都花费了非常多的功夫,各有演绎和自我风标。“二王”父子虽然并称,其实各有长短、各有侧重;而王铎兼收并蓄、化裁一家,一生吃着“二王”法帖。在此不得不提一下王铎的“上司”董其昌。他同样也是学王、学颜、学米,却向清淡一路演绎;而王铎展现出的则是雄强、浑厚的一面。所谓“学书贵在法,而其妙在人”,二人各有其法,亦各得其妙。 

  颜真卿是书法史中唯一可与王羲之并驾齐驱的人物。他变王书的秀逸为雄浑博大,开创了另一种风范。尤其是楷法,成为颜真卿书法的标签。其实颜氏行书也有非常高的成就,堪称绝妙。王铎取法颜真卿,楷行兼收,恪守颜法,极力强化收笔的顿挫动作,将之运用到行楷和行草书的书写中,所以区别于“二王”,也有别于米芾。王铎对颜真卿楷书有时也存在别出心裁的演绎,比如增加墨法变化、突出情趣之美等。作为一个融会贯通的大师,他不拘一格,时时能够突破。 

  “二王”、张旭、怀素和黄庭坚对王铎的草书产生了巨大影响。王铎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继承和开拓。继承之处是连绵之势,他几乎将“一笔书”用到极致。但若是没有创造,王铎就不是王铎了。王铎的变法在于,一是拓而为大。这一点在行书方面也体现得非常明显——将“二王”尺牍中1厘米大小的字迹变成“巨无霸”,在气势和观感乃至整个形式上令人耳目一新。二是在墨法上加以变化。除了浓、淡、枯、湿、润等五色变化之外,他着重于“涨墨法”的创造性发挥。有时候落笔就是一个墨团,但王铎要的就是这个墨团。他从对“线”的关注转向对“面”的表现,使作品的对比效果更加强烈而显著。 

  王铎也吸收了黄山谷行楷书的一些笔法,行笔变得放纵跌宕、欹侧生姿、不拘绳墨。同属“宋四家”的米芾对王铎的影响更是根深蒂固。梁 考察得极为详细:“王铎书得执笔法,学米南宫,苍老劲健,全以力胜,然体格近怪。”又曰:“王孟津行草大字,劲装古服,魄力雄迈,盖初法南宫,而实得力于诚悬遗意,顾力太猛,稍顾令含蓄。”又:“孟津王觉斯,书法得清臣、海岳衣钵。”又:“觉斯年伯书法,全用清臣、海岳、北海诸家,不止入山阴之室也。”从以上论断可以看出来,除了“二王”,王铎还极为崇拜米芾。在王铎看来,米芾真正得到了“二王”精髓。这可以从王铎的作品中看出来,如《拟米芾札》中写道:“海岳根据‘二王’,顿挫变化,自成一家,宋一代独迈者,世鲜能知本乎晋也。”《吴江舟中诗卷》有题跋:“米芾书本羲、献,纵横飘忽,飞仙哉!学得《兰亭》法,不规规模拟,予为焚香寝卧其下。”王铎将米芾的振迅天真变成猛利潇洒,书写更加放浪。从多数作品来看,他将米芾结字左低右高的俯侧之势变为左右摇晃,愈加自由从容,加上尺幅的巨大,使变化极其丰富。有意思的是,米芾也学“二王”、学颜。这些书家彼此之间的相关性可以带来一定的启示:唯有关注临摹的系统性,在风格塑造上才能具有一种体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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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铎《琅华馆帖》局部


  三、书学思想 

  王铎虽然少见专门的书论,但从他的很多题跋中可以窥见其书学思想。他在《淳化阁帖》与山水合卷尾写道:“予书独宗羲、献,即唐宋诸家皆发源羲、献,人自不察耳。动曰:‘某学米,某学蔡。’又溯而上之曰:‘某虞、某柳、某欧。’予此道将五十年,辄强项不肯屈伏古人。字画诗文,咸有萭彟。匪深造博文,难言之矣。”他对“二王”和米芾钟情有加,犹如少女爱情郎,痴心一片。他在《草书杜诗卷》中题跋:“吾书学之四十年,颇有所从来,必有深于爱吾书者。不知者则谓为高闲、张旭、怀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其在《草书杜甫秦州杂诗卷》中说:“丙戌三月初五,夜二更,带酒,微醺不能醉,书于北都琅华馆。用张芝、柳、虞草法,拓而为大,非怀素恶札一路。观者谛辨之,勿忽。”王铎将怀素说成野道、恶札一路,属于故意,目的是标榜自己的正统,和他经常说“吾家羲之”是一个道理。他在《琅华馆帖·仿古帖》中写道:“予书何足重,但从事此道数十年,皆本古人,不敢妄为。故书古帖,瞻彼在前,瞠乎自惕。譬如登霍华,自觉力有不逮,假年苦学,或有进步耳。”这和钱谦益在王铎墓志中所说 “秘阁诸帖,部类繁多,编次参差,蹙衄起伏。趣举一字,矢口立应,复而视之,点画戈波,错见侧出,如灯取影,不失毫发”,看似矛盾,实则是统一的。对王铎在不同场合的不同观点,我们要辩证、综合地看,不能断章取义和以偏概全。 

  不管学“二王”、颜真卿还是米芾,都证明一点:王铎的书法审美是崇古的。崇古本身也是立足当时政治情势的一种现实策略。这无疑涉及到其尴尬的“贰臣”身份。使用奇字乃是王铎崇古观念在书法方面的具体表现。这些奇字多为篆字楷写、隶写,相当于别体、异体,也包括一部分假借字的本字。王铎自己给出了解释:“书法贵得古人结构。近观学书者,动效时流。古难今易,古深奥奇变,今嫩弱俗雅,易学故也。呜呼!诗与古文皆然,宁独字法也。”当然,王铎崇古最重要的体现就是大量地、疯狂地临古帖,“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琅华馆帖》中有一段记录:“法书染翰目:王羲之《初月》《尚书》二帖,王献之《中秋帖》,陶弘景《朱阳帖》,吴融《赠广利帖》,智永《四帖》一帖分与刘巨济,欧阳询《度尚》《庾亮》二帖,杨凝式《昼寝帖》,凝式《大仙帖》,张长史《秋深帖》……” 可以看到,在一堂日课中,王铎竟临摹如此多的古代作品。不独如此,他还曾多次表明欣赏传统的古典格调。但书法的发展总是会受到历史和时代精神的双重影响。王铎两方面兼顾,“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最终真正做到了“化古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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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诗稿一绝 

  王铎书法风格的形成有一个自然融合贯通的过程,绝不是简单的“1+1”,而是一个水乳交融、水到渠成的化学反应,表现出一种不同于前贤的强烈创新性。但从其墨迹能时时看到前人的影子,似“二王”、似鲁公、似山谷、似老米,却谁也不似、似又非似——那就是真实的王铎自己。 

  王铎一生主要的书法创作形式乃是纵式巨幅。这类作品几乎难以计数,有的内容还反复书写。横幅以手卷和册页居多。其竖幅书风多样,横幅以狂草居多。其平生对联极为罕见,仅见其一二。王铎作品中有一类极为罕见的形式则是诗稿,殊为珍贵。 

  现今对于书写的判断有多种标准,尤其是艺术标准外还有市场标准。再比如从“作品”和“创作”等这些名词来看,其本身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然的意味,明显带有“造作”的特征。当然,书写内容本身就有一种目的性。古今对比,两者之间的差异在于是否是为了书写而书写。举个不恰当却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对于一个失眠的人来说,因为害怕失眠,拼命地想睡觉,结果反而睡不着;而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困了即睡,是一种自然和自觉的行为。书法作品质量取决于书家的心态,所谓“无意于佳乃佳”,刻意则无佳作。诗稿作为书法的一种特殊形式,以作品的未完成性体现作品的完整性。从笔法上来讲,诗稿作品没有专门的创作那么精到,但具有即时性和随意性,时有不拘成法的妙笔,观之意味盎然。有的作品有多处涂抹、修改的痕迹,变化玄机不可端倪,一切毫无规律,一切也毫无习气,一派天机,完全是自抒胸臆。 

  王铎的书法虽然以雄强名世,有时也不免欹侧过甚,透露出草莽之气。而他的诗稿作品则完全是随性的,逸笔草草,没有约定俗成的限制,也没有金科玉律的安排,最终的形态是不可控、不可预料的,不知道写成什么样,也不计较最终会写成什么样,完全是从书家心底自然流淌出来,风貌自成一家,火气褪尽,显露出温文尔雅之气。这些作品虽然看起来如乱头粗服,却又有率真之美,出之自然,绝不求奇,胜过诸多狂怪之作。王铎《诗稿墨迹》中的诗稿书于其45岁前后,正是笔墨成熟却又未见习气之时。诗稿以行书为主,偶有真草。其笔力雄健,结字茂密,不拘格式,自然天真,有诸多妙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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