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高树 山上壮歌——评詹建俊油画艺术

钟涵  来源:中国美术报 发表时间:2016-04-18

       詹建俊是我的学长,我进美院求学时他已是青年教师了。以半个世纪同行又同门的知交经历来参与对他的艺术的研讨应是能够有所言的。不过书面上的言者之间不能在场共议,自己用什么角度介入令我颇费踌躇。我约请詹先生的几位学生,听取他们的看法,在他们的启发下,决定写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从许多印象叠合和认识积累中凝集而出一个清晰的形象。于是主题找到了,这就是詹建俊的画风画品与他为人的风度品格之间的一致。

       先让我们来看他的一些代表性作品。《起家》(1957 年)并不是他的处女作,此前已有新年画《好庄稼》等问世,但这一幅是油画出道之作。青年詹建俊一出手就不同凡响,他摆脱了文学性叙事的要求,重在大场景的气势。它是如此畅快、如此有力地反映开国时期的豪情壮怀,当时就使我们这些初学者大受鼓舞。作者时年 26 岁,彩笔下洋溢着青春活力,真是雏凤清声。越两年,《狼牙山五壮士》(1959 年)续出,更见功力。此图气壮山河,成为中国革命历史画首批代表作之一,也标志着詹建俊的画风画品逐步迈向成熟阶段。不仅这类创作,在那些年里,他在平素的人像、风景等写生性创作上进行了勤奋的研究,每一画出来都常可见新颖之象。他的作品在 20 世纪 60 年代呈现出的新颖感,放到今天来看似乎不足为奇了,然而在那时的气候下,却是需要足够的勇气的。20 世纪 70 年代初他从农场回来,接受任务并完成了以《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为主题的历史画《好得很》(1975 年)。其作品是精心大作,但它与其他作品不同的特点是留下了创作矛盾的痕迹。一方面,中国农民解放斗争是伟大的时代壮举,画家又有革命浪漫主义豪情;另一方面,画家那时又难以摆脱或违背“造神论”的概念图式的压力。这样一来,画家只能勉力以赴,如何能得心应手地工作?经过多年郁结之后,詹建俊用他的《高原的歌》(1979 年)迎接新时期改革的到来。在以西藏风物入画方面,他通过神性色彩,让整片天地的红光托起的藏女形象,如同史诗中的女神一般高华,唱出憧憬于高原幸福的赞歌。它将理想的东西现实性地反映出来。《潮》(1984 年)是改革年代的进军信号,那顶天立地、甩开身手的劳动汉子,那春风杨柳势如排山倒海一般,为了把豪情表达得有足够的力度,他简直不惜破格:用大海报式的构图、用强化的浓墨重彩、比草图设计更加大造势的声色,还甚至迫不及待地径直把胸中春潮喷放出来!那时大家刚从“伤痕文学”这样的思痛情绪中转过来,詹建俊却已经“先走一步”(范迪安评詹画文中语)了。此势一开,就如大江出峡,众流奔聚,新作源源不断,有《绿野》《晴风》《飞雪》《冰山》《胡杨》《遥远的地方》等,把种种壮丽景物、淳厚民风以及域外所见的矫健生命都吸纳起来,作尽情的倾吐。以这种交响式的持续创作兴奋作为特征,表明他的创作高潮已经到来。在我看来,20 世纪 90 年代以后的詹画画风又上了一层,有明显的意味深化,它逐渐转向苍劲、激越和凝练,这可以从老树、长藤、夕阳燃烧、舞动的红霞、所向空阔的天马等他再三使用的形象群上看到。《升腾的云》(1994 年)像是十几年前高原之作的姐妹篇,却已撩开了憧憬之纱,把深思推向澄明之境。类似的作品《红云》(1997 年)是前所未有的激烈,一切都用重笔和刀锋包含着内力冲决而出,使我们惊悚于大荒的呼啸。还有《雪松》(1998 年),屹立峭岩之上,运笔写意,也把画家几十年来愈练愈深的刚健品格发挥到最强。我更要举出《清辉》(1997 年)一画。它引领我进入更远在的深沉,到达杜老所说的“会当凌绝顶”的高寒所在,但罡风天马呼我于太空的边缘。这几幅力作联翩而出,使我的心灵受到震撼,而每一闭目就矗立在面前。一般地说,画家到老时会归于空且静吧?并不全然。君不见画家詹建俊的壮气至老而愈加宏深了。人们评詹画为诗、为音乐,不错,他也这样自评。然而我要说,到后来他让哲理从诗和音乐中升华出来了,不是吗?我在品赏时一步步达到这样的感受或认识,虽然不必认同黑格尔的艺术发展逻辑。

       通过这粗略的扫描,我想表述的基本认识就出来了:詹建俊的画风画品有一以贯之的主调和这主调在创作实践中生成、变化与发展的过程。过程中的具体变化归总为一,归总为一的东西包孕着变化着的多样意味。所以这主调不是定式,它是有艺术的生命。本文在这里有意多说它一以贯之的这个方面。学校里的青年教师说,“詹先生的画大气,简约、单纯而充实、干净(这个词用得特别,指画品无杂质),总是有一种悬挂中堂般的气质”。听说理论家水天中评之曰“高华”。我在相近的意思上推敲,想用“壮美”一词来概括。我觉得它比“优美”一类更有大的精神气象,又比“崇高”更有人与自然中可亲近的意味。为了避免把艺术中的美误读为只是纯粹形式上的东西,可以解释一下,这是画家从对于人生与自然的感悟之流中得到的、凝集的兴感而在手下创造出来的境界,在各种情况下表现为或情怀豪壮,或气调英嶷,或神色清朗,或意象宏深等。连画风带画品在一起,或可就称之为文艺理论中所谓的“有意识的基本形态”(Pattern of Consciousness),以显出归于一本的意思。

       为了说明詹画的特点,还有必要提出我们所处的文化环境及艺术潮流与画家个人的关系这个问题。一般地说,画家在环境和潮流面前都有个选向、定位、立品的问题。有自觉的真诚或真诚的自觉,就不至于或孤陋自安,或随波逐流。我们这一代艺术从业者都经历了改革前后的不同时期,几乎一生被分成前后几个阶段,这时世的大环境变化造成了这一代人艺术上特有的起伏颠簸。作为在新中国怀抱里成长起来的画家,他热诚地为新生活讴歌,但并不认同单一化;在接受了良好教育的基础上有独特的追求;他的作品一直以充沛的感情传达美,包括对美的形式的感悟,但他也不总是能得到由衷的发挥,在心里有别扭的时候不畏微词指责。

       后来在新潮迭起面前,他采取认真研究的态度,从题材、意旨、体裁到语言,保持着新鲜感,却不狂热地追随什么;不晕头转向,呈现出一步步都清晰的轨迹,如同大洋中的墨西哥湾流。这样,在时世气候的变迁中,在艺术上保持着热诚、严肃而又清醒的态度,这就是詹建俊。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认定了为人民服务的方针,在这个方针上可以而且应该着力于“赞颂人间至美的一切”“平凡中的伟大”“暗淡里的光明”,让浪漫的东西“高翔于现实之上”(摘自他的谈话与文字)。有这样的信念,所以他能在各种条件下自主地一步一步走到成熟。

       现在来说一下詹建俊为人的风度品格方面。上文提到“有意识的基本形态”,艺术家的“意识”(Consciousness)特点首先在他的为人方面更全面显现。我在跟他的学生谈他的品格时,他们都说詹先生治艺为大方之家,而为人有君子之风。詹建俊的审美意识一向贯彻到艺术上和生活作风的修养上,文质彬彬。我既然把他的艺术风格称为壮美,就觉得可以把他的风度称为俊朗。从这里可以联系到他为人的尊严意识。他是很自重自尊的。不了解的人会误以为他有“架子”,处久了就知道并非如此,事实上他尤其尊重他人,怀着诚挚的热忱与人交往。他与学生相处是把为师当作一种严肃的使命,言传身教,从不当好好先生。所以他(和朱乃正等一起)带出了一批有作为的学生。十多年来他主持油画学会的风范是有口皆碑的。这本来是民间的自发组合,他一本公心,不遗余力,与同仁们相处多年始终如一,不杂官气商气。评画一事如今是最容易发生不良习气的了,而我观察他的一言一行,佩服他纳群言又有主见,有原则又不死板,大大方方。在此不妨还提一下他的语言。詹建俊的言语风格是常常能恰当到位的,出言“不为天下先”,而是善于在适当的时候用参与众议的态度说出自己的真话,越到真意要旨出来的时候就越是兴起带劲,日常生活中则谈笑风生。可见口谈与画笔是我们这一行并用一致的“双语”。

       最后,最重要的,我要突出说他的正直,这是他作为这一代知识分子精英代表人物的人格之至要。我们知道,由于指导思想在知识分子和文艺问题上曾经发生过明显偏差,我们身在这个领域里的人的思想生活上经受过困难。詹建俊的事业基地在中央美院,而这个学院里曾经风风雨雨不断。他代表油画学会提出了“自觉构建中国油画学派”“创造能够体现先进文化发展方向的中国油画创新之路”的主张,把人生与艺术统一在一起,集中体现了他对自身使命矢志不渝的精神。我在上面强调过他的画风画品有一以贯之的主调,不随风俯仰而在各个阶段上得到发展,这又是与他作为一位正直之士的人生态度紧密相连的。苏东坡有过一个题跋说:“人之字画工拙之外……有以见其为人邪正之粗云。”从詹建俊身上可以得到此印证。■ (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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