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艺术的空间与精神

陈明  发表时间:2016-12-19

摘要:与中国画的空间相似,书法的空间意识与中国人特有的哲学精神相连,它所呈现的生命感、精神性,以及与“道”的精神的契合,从另一方面反映出中国传统书画独有的艺术精神特征,以及对空间把握的独特智慧。

书法艺术的空间与精神

陈明


       关于中国古典绘画的空间问题,不少学者已经作了深入的探讨,比如,刘继潮先生所著《游观:中国古典绘画空间的本体诠释》一书就以“游观”来诠释中国画的空间观察方式,革除了用西方视点来看待中国古典绘画空间的弊端,作者刘继潮认为,“观”是以“天人合一”为内涵的一种观照方式,即在自然条件下创作主体对自然的观照,它是中国传统绘画区别于西方绘画,并形成写意性绘画方式的源泉。中国画以“游观”的方式,构建出独特的绘画空间结构。这本著作还触及到了书画空间的另一极——书法艺术的空间问题,尽管书中并没有对书法艺术的空间问题展开详细的讨论,但仍给予笔者以有益的启发。关于书法艺术的空间问题,因讨论较少,亦不太为人重视,相关研究文章不多见。本文试图从中国传统哲学的立场出发,对其作一初步的论述,并期望引起理论界的注意。


一、书法空间具有鲜明的精神性


       中国书法艺术的空间结构极为独特。它既不同于西方绘画的那种焦点透视空间,同时也与中国古典绘画的空间结构不尽相同。从形态上看,书法的空间结构首先显示出一种音乐性的节奏感,正如唐孙过庭所形容的“像八音之迭起”。这与书法的表现方式有直接的关系。与绘画不同,书法的表现不能仅停留于物象的呈现上,还需在“取象”的基础上进行抽象,书家眼中之山川草木、行云流水,不能像画家那样直接以具体形象表现出来,而须将眼见之物提炼、概括,从中剥离出内在的蕴涵,再融入到书法的点画当中。汉字本身是一个没有闭合的方形空间,其“残缺性”为书法表现提供了无穷变化的可能。在书写过程中,书者通过变化多端的笔法,如中锋、侧锋、藏锋、出锋,在运笔过程中通过轻重、缓急、抑扬、顿挫的变化,再加上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形成的疏密关系,形成书法作品形态的无穷变化,由此造成书法空间的节奏感和音乐性。以王羲之《兰亭序》为例,从第一个“永”字到最后一个“文”字,不仅每个字结构优美,同时由于其空间的巧妙组合,使全篇气脉相通,前后相连,笔画连绵飞扬,“似斜反正”“若断还连”,清俊潇洒。读《兰亭序》,如同聆听一首高妙的乐曲,回味悠长。再如怀素的《苦笋帖》 ,笔法圆转灵活,笔势连绵,字势飞扬腾跃,其空间结构安排如交响曲般气势磅礴。

        在中国古代书家看来,字迹与人的精神气质是密切相关的的。所以,项穆在《书法雅言·形质》中有言:“若而书也,修短合度,轻重协衡,阴阳得宜,刚柔互济。犹世之论相者,不肥不瘦,不长不短,为端美也,此中行之书也。”[1]将书法形态与人之相貌相比况,在董其昌的书论中亦可见到,不过董氏进一步指出了内蕴于相貌、形态之内的精神:“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而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2]张怀瓘在《书断》中也将书作与人的性格与精神联系起来:“至若磔髦竦骨,裨短截长,有似夫忠臣抗直补过匡主之节也。矩折规转,却密就疏,有似夫孝子承顺慎终思远之心也;耀质含章,或柔或刚,有似夫哲人行藏知进知退之行也”。[3]从上述书论可以看出,与绘画相比,书法的书写过程与人的精神活动联系得更为紧密,书者的情绪会影响书作气息的呈现,书者不断微妙地改变着运笔的轻重、速度、方向和节奏,从而造成笔迹的个性化。人们常说的“书如其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的表述。

        实际上,书法艺术空间的精神性不仅表现在具体的作品上,还表现在不时同期书法的总体风格上。所谓晋书尚韵、唐书尚法、宋书尚意、元书尚态、明书尚势,固然是指不同时期的书风,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不同时期书法空间结构方式的不同。


二、书法空间蕴含着强烈的生命感


        气韵,是衡量中国古典绘画高低的重要标准。一幅画作缺乏气韵,如同人没有灵魂,缺乏生命力,书法也是如此。黄庭坚认为,书画必须以“韵”取胜。南齐王僧虔《笔意赞》云:“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4]唐太宗《指意》中说:“虞安吉云:夫未解书意者,一点一画皆求象本,乃转自取拙,岂是书耶?”[5]总的来说,书法之观物取象不是照葫芦画瓢,而需要把握自然万有中蕴涵的妙意,要体味万物的自然流变,观之于眼,会之于心,应之于手,从而创作出心手合一的作品。大自然中本身并无线条,从物象到线条的转换全凭书家自己的心理体验和主观感受,以及对于书法技法的精深把握,因此,在书作中,观者可体会到书者恒定的精神状态以及书写时的瞬时精神波动。如孙过庭所云:“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不同的作品会带动书者情绪的变化,由此,书法与人的生命状态也有了密切的联系。

        汉字源于象形,是取象于自然的,它的形体暗合着某种物象,却又呈现出一种抽象的形态。在书法萌芽、成长、成熟的过程中,意象总是起着统帅和总摄的作用。汉字的创造过程,也是意象思维的创作过程。意象思维为书法的置陈布势提供了条件。蔡邕《隶书势》中说:“鸟迹之变,乃惟佐隶,蠲彼繁文,从兹简易。修短相副,异体同势。焕若星陈,郁若云布。纤波浓点,错落其间,若钟簴设张,庭燎飞烟;似崇台重宇,层云冠山。”[6]通过墨色的浓淡和字形变化,与空间组合的灵活运用,使书法作品宛如一个深邃和丰富的灵性空间,从中可以窥见承载万千风景的大千世界。而这,必须通过书法点画的控制来实现。点画在书法中的运用有利于书家对感性生命的把握,他可以通过书法的点画痕迹传达对自然的理解,“体现出大自然的运动之势,在空间组合中展现出时间流动的特点。”[7]为体现这种运动之势,书家在运笔中一波三折,一点数转,一横有顺逆之味,一竖有枯藤之境,一笔有一笔之势,一字有一字之奇。字与字之间形成一个有生命感的整体,笔画间血脉通畅,筋骨相连,彼此互补,融为一体。正如笪重光所说:“筋骨不生于笔而笔能损之益之,血肉不生于墨而墨能增之减之。”[8]

        “永字八法”对书法的笔法作了如下解释,例如,侧法如“鸟翻然侧下”,勒法如“勒马之用缰”,啄法如“鸟之啄物”,策法如“策马之用鞭”,掠法如“蓖之掠发”,等等。这些无不说明,书者的精神状态和情绪、气息对于书法创作的重要性,正如宗白华所言:“一条颤动不已的线,就是一条绵延的生命之流。”[9]线条的朝揖、避就、向背、穿插、覆盖、偏侧、回抱、附丽都将原本静止的汉字空间变为运动的空间,从而体现出强烈的生命感。再进一步者,则有将字与人的血肉之躯相比较的:“字有筋骨、血脉、皮肉、神韵、脂泽、气息,数者缺一不可。”[10]既然每个字都具有筋骨、血脉,那么,字形的动态也如有生命的人一样充满了生命感,因而,由变化莫测而又形态统一的字迹所组成的空间,就是一个具有生命力的空间。观米芾的《多景楼诗册》,结体展拓跌宕,长肥短瘦,纵逸多姿,其空间跳跃豪爽,生动活泼;看怀素的《自叙帖》,如飞鸟入林,惊蛇入草,纵横恣肆,生命旺盛。

        正因为追求书法空间的生命感,书家在运笔时,必须要“于联络处见章法,于洒落处见意境”。如果“散”或“结”,则被视作“患”、“病”。[11]在运动的书法空间中,书家使字一气连贯而又内含冲突,由此形成的张力,使书法作品既有气势,又与作者的精神状态相通相连,从而洋溢出不可遏抑的生命活力。也正因为追求这样的生命感,书家才会愈发偏爱快速流转、动静相间的书法形式,书法也从篆书、隶书,发展到草书、行书。特别是草书,最能体现出书者生命的激荡与婉转,而其书法空间也更加能凸显出生命感。


三、书法空间与“道”的理想


       书者把书法看作能与天地相通,道化玄妙的显现,更由于汉字与易卦有天然的联系,所以同易卦一样,“阐微显幽,传递着宇宙的信息”,“立书法之象就是为了显现神秘莫测的道”[12]。因而,中国书家将书法的源头溯之于“易”,后世更是赋予书法以“载道”的功能。唐张怀瓘《书议》认为:“言妙之意,出于万类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间。岂常情之所能言,世智所能测? 非有独闻之听、独见之明,不可议无声之音、无形之相。”无声之音,无形之相近于老子所言之“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似可把握,又难以把握,只有心与“道”合,才可领会其中真义。与此相似,孙过庭也认为书法同自然之妙。他用充满诗意的文字写道:“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13]书者笔下的点画组成的空间如同大自然一样神秘莫测,人的精神与浩瀚的宇宙万物由此建立了相契相合的联系,而“道”的精神也由此体现出来。

       “道”的哲学以“逍遥游”来作为摆脱实用的束缚,达到精神自由的手段,正如徐复观所言:“尤其是庄子的艺术精神,是要成就艺术的人生,使人生得到如前所说的‘至乐’、‘天乐’;而至乐、天乐的真实内容,乃是在使人的精神得到自由解放。”[14]“游”体现出艺术家的逍遥心态和活跃的生命状态,落实到艺术创作上,则表现为一种活境。不过,庄子认为,若想达到所谓“道”的境界,还必须有一种圆满自足,与宇宙相通、相谐的状态,若要达到这一状态,就必须超越物质的桎梏,实现精神的自由。而超越和自由的重要条件之一是要求空间足够开阔远大。书画家之所以向往“远”的意境,是因为“远”可以突破现实的扰烦,脱离世俗的束缚,从而超脱有限的形色,追求无限的生命意境,达到如庄子所言的“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精神境界。因此,意境也是“远”在书画空间上的实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书法艺术追求的不仅是一种活境,也是一种远境。活境和远境凝固在千变万化的书法点画当中,凸显出书者内蕴的生命精神。“右军如龙”是评价王羲之的书法如龙在飞动,飘逸而洒脱,这是对艺术活境的精辟描述。张怀瓘评价张弘的篆、隶书法时说道:“其飞白妙绝当时。飘若云游,激如惊电,飞仙舞鹤之态有类焉。”[15]这也是一种活境。评价李斯的篆书,“江海淼漫,山岳巍巍;长风万里,鸾凤于飞”,则体现出一种远境。张芝的书法“若清涧长源,流而无限,萦回崖谷,任与造化,至于蛟龙骇兽奔腾拿攫之势,心手随变,窈冥而不知其所如,是谓达节也已”,既是一种活境,也是一种远境。

        庄子《天下篇》中说:“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16]“道”之无形无垠,也昭示着艺术精神的无限性,“若不从现实、现象中超越上去,而与现实、现象停在一个层次,便不能成立艺术。”[17]从书法点画所组成的空间里生发出来的意境可以超越现实,甚至生理的桎梏,从而达到精神的自由。无论是活境,还是远境,都是书家观照天地、合一物我的境界,它使宇宙生命和书家精神相融合,达到界破虚空、涵摄宇宙空间的最高理想。

 

注释:


[1]《历代书法论文选》第516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

[2] 《历代书法论文选》第547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

[3]《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55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

[4]《历代书法论文选》第62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

[5]《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21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

[6]《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62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

[7] 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第220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8] 黄宾虹、邓实:《中华美术丛书》第一辑第7页,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9] 宗白华:《美学散步》第20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10] 《历代书法论文选》第725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

[11] 《历代书法论文选》第726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

[12] 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第229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13] 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大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25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1981年第二次印刷。

[14]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36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15] 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大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85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1981年第二次印刷。

[16] 李双译注:《庄子》第483页,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94年版。

[17]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62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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