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侯黎明:不谈敦煌,何以谈中国绘画传统?

贺玮  来源:中国美术报网 发表时间:2017-04-18


【编者按】2017年4月10日,中国国家画院美术研究院敦煌艺术研究所正式成立,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侯黎明受聘为所长。借此机会,中国美术报网记者对侯黎明先生进行了一次专访。访谈中,侯黎明讲述了自己从西安美院附中开始,到守护敦煌32年的艺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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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黎明在敦煌


中国美术报:您是恢复高考后西安美院的第一批本科生,当时您是如何走上绘画之路的?

侯黎明:我们这一辈人有个特点,从小在学校都是办黑板报出身,所以最早是中学的美术老师把我引上这条路的。那个时候正好是文革中间,很多东西都没有,比如石膏像,我们就从来没见过,所以都是画鸡蛋、葱、蔬菜、锅这些东西。我是先上了西安美院附中,再上的西安美院。上附中的时候工宣队把西安市的孩子分到各县区,把各县和农村的孩子都留在了西安市。我特别荣幸地去了延安,在延安遇到非常好的老师——靳之林先生。在那里我有两个收获,一个是自己油画专业技术得到了提升,另一个是了解了一些民间艺术。在1976年之前,延安地区就开始抓民间艺术,包括剪纸、农民画、刺绣等。

 

中国美术报:您毕业后分配到延安工作,后来为什么会选择去敦煌?

侯黎明: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是不让谈恋爱的,当时我和比我小一级的娄婕——就是我现在的爱人,偷偷谈了恋爱。我毕业后先分到了延安,一年后她毕业也志愿到延安工作。但当时西安美院是西北五省的美院,各省送到西安美院的学生是要交委培费的。所以那时候有一个政策,就是哪来哪去。我爱人的父亲在兰州工作,所以她只能回到甘肃省,于是她就分配到了西北民族学院,这样我们就两地分居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只能想办法调到甘肃去。刚好那时候敦煌研究院在扩编。1983年,敦煌文物研究所升级成敦煌研究院,要重新布局,招一些工作人员。得到这个消息我就准备去敦煌,但敦煌离兰州还是很远,所以我爱人也在她父亲的鼓励下跟我到了敦煌工作,一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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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敦煌-侯黎明

 

 

中国美术报:那您可以说是为了爱情去的敦煌,现在看来非常浪漫,您到敦煌会觉得条件比较艰苦吗? 

侯黎明:大家说这是浪漫,其实也不是。画画的人很有意思,大多没有艰苦的概念。现在很多的旅游景点都是画家踏平的,比如过去被分到云南,听起来很艰苦,但产生了一个云南画派,打造了云南美丽的风光,就带动了后来的旅游业。我们到一个地方首先是看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美感,至于条件艰苦并不在我们的考虑之中,因为我们上学的时候就经常下乡,我在附中的时候每年都有三个月会去工厂、部队或农村去劳动。所以我们锻炼得很好,什么工作都能干,什么画种都能画一点。

       我在敦煌能够一直待下去,主要是因为敦煌的慢生活。现在到处都在改革开放,所有人都很急,为名为利在奔波。但敦煌好像是亘古不变的,好像时间是永恒的。敦煌有点像欧洲的乡村,相对比较富裕,旱涝保收,人的生活都比较缓慢,也相对安静,这是我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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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晓月-侯黎明-岩彩

 

中国美术报:敦煌艺术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侯黎明:这个很有意思,我刚去敦煌的时候对敦煌艺术其实是无感的。我当时是第一次去敦煌,就在那工作了。以前完全没接触过敦煌绘画,唯一接触过的是平山郁夫临摹的敦煌绘画和他关于敦煌的文章。我大学的时候临过一张平山郁夫的画,很喜欢他的意境。因为我是画风景油画的,又受到靳之林老师的影响,所以会思考油画怎么表现意境的问题。

       刚到敦煌我临的第一张画是428窟的《萨陲那太子舍身饲虎图》,是董希文先生临过的,临得不很准确,当时我不理解。去年在中央美院美术馆董希文的展览上,我发现了曾经临过的那张画,董希文先生其实临过4次,我们院有2幅,他个人有一幅,中央美院有一幅。一般我们临一次就觉得够了,但董先生临了4次。我发现董先生是在学习,而不是被动地临摹,包括张大千也是这样。但我当年临摹的时候是没什么感觉的,因为我这个人不喜欢临摹,不喜欢重复。当时调我去的甘肃省宣传部部长对我说,派我们去就是要搞创作的。但当时的敦煌研究院的段文杰院长对我们说:你们先安顿好,好好做研究,搞创作十年以后再说。后来我们才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敦煌的壁画临摹10年也许才能有所感悟,前面的努力都是铺垫。

       1989年我去了日本。我对敦煌的理解主要是到了日本以后。当时留学生还不是很多,我们去了之后觉得待遇很高,因为我们是从敦煌来,日方让我们住在东京市中心的宾馆,哪有留学生住在宾馆的?而且东京艺术学院专门为我们设置了一个研究员的待遇,我们可以不上课,只从事研究。在日本处处能感受到日本人对敦煌艺术的崇拜。这样过了一年之后,我开始觉得不对,想要了解日本画,不上课是不行的。所以我就给段院长写信,要求考研究生,系统学习日本画。段院长同意了,于是我就放弃研究员的待遇去考研究生了。面试的时候我很紧张,幸亏加山又造先生懂中文,替我翻译,我才顺利通过,成为了平山郁夫工作室的研究生。平山郁夫是工作室是古美术临写工作室,我的课程主要是两个,一个是学习日本的临摹方法,一个是创作。我的毕业创作是中国学生的作品里唯一留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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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220窟舞乐图全图-侯黎明临

 

中国美术报:从日本回来后这些年,您在敦煌进行了哪些理论研究和创作?

侯黎明:之前我们有三种临摹方法,一种是现状临摹,完全根据壁画的现状临摹,保留破损部分的原貌;一种是复原性临摹,就是通过想象恢复壁画最初的效果;还有一种是整理性临摹,介于前两者之间,在可知范围之内对壁画进行一些恢复。最后一种既进行了一定的还原,又带有历史的痕迹,所以很多人是进行这种临摹。我回来之后,主要是把日本的临摹方式介绍给大家,做的大部分是整理性的工作。所以有时候看临摹品比看原作还重要,因为临摹品信息量要比原作大。比如我们的白描就是很完整的。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甚至是耗磨生命的工作。

       我们临摹主要做了三件事情,一个是通过临摹品展览弘扬敦煌文化,另一个是保存文物的副本,第三是学习和传承。传承一定要回归到创作里面,虽然有专门的临摹学,但学习了那么多技艺,不投入到现实创作中就太可惜了。

所以现在我们在做敦煌岩彩的创作。为什么叫敦煌岩彩呢?我们美术研究所在1994年就进行过这种尝试,把传统技艺拿出来,用现代的表现方法,来表现我们周边的环境,比如丝绸之路沿线的风土人情和风景。那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们对材料的掌握还是有一定的局限。

       这时候出现一个人,就是王雄飞。当时王雄飞在日本留学的时间到了,本来是要回国,但是日本一家制造颜料的厂商老板很看中他,把他留在了那里工作。于是他在那里学习到了矿物质颜料的制作技术。这项技术本身是源自中国的,但日本人把它做得更细。比如说石青颜色,我们有5个目:头青、二青、三青、四青、五青。但日本的技术可以做到13目,这为绘画提供了很多方便。

后来他回国,带回了制造颜料的技术,在文化部的组织下办了一个岩彩创作班。王雄飞现在可以生产几百种颜色,为我们的创作提供了基础,我们可以选择的矿物颜色更多,对临摹和创作都很好。最近几年敦煌岩彩发展的主线就是关于丝绸之路沿线的风土人情和古遗迹的创作。现在刚好碰到一带一路的工程,加上国务院主办的敦煌文化论坛,所以现在敦煌艺术更多地走进大家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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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黎明 苏巴什古城•西风烈  130×195  纸本、矿物色2010年


中国美术报:这次中国国家画院聘任您为美术研究院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来到国家画院后,您有什么计划?

侯黎明:敦煌研究院从1944年开始,做了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就是把敦煌艺术这部无字天书变成一部可查的敦煌大辞典、大图典。包括张大千到敦煌,也不知道这些画画得是什么,我们最大的成果就是把这些画解读了。因为我们现在不是一个宗教的时代,所以普通人到敦煌参观不一定看得懂这些壁画,我们的导览员把学者的研究成果转换成通俗易懂的语言,介绍给普通观众。

       但是我们的研究还没有进入到另外一个重要的部分。过去是考古和文献解读,现在我们希望进行艺术研究。这一千多年之间的艺术刚好是中国中古时期文化发展起起伏伏非常重要的一个时期。而这个重要的时期,我们在自己的中国美术史里没有表述出来。宗教艺术在中国美术史里基本没有表述。一个是因为我们过去的思想认为宗教是麻痹人民的鸦片,所以有所回避。另外,很多学者不敢轻易进入这个领域,因为一旦掉入这个圈子,就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首先你要懂佛经,不懂佛经无法了解这些故事的内容;其次还要对文献很熟悉,古文要很好,这两点就很难做到。研究敦煌艺术是一个冷板凳,但非常有意义。所以这次到国家画院来,我希望把敦煌艺术这部分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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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黎明 《求索、奉献、创造》


       关于敦煌艺术,我希望通过研究明确两个问题。一个是这些作品的艺术价值,一个是敦煌艺术在中国美术史的地位。

       我们现在对宗教艺术的地位没有一个确定的定位。在唐代以前,我们主要的绘画就是壁画,这是当时的主流文化。我们现在谈当时的艺术,恰恰没有谈到主流这部分,而是常谈一些边缘的东西。东汉到元代这段时间,宗教艺术一直是中国艺术的主流,敦煌艺术就是那个时期的代表。比如唐代,我们知道的大画家都是画宗教画的,现在长安、洛阳没有壁画保存下来,只有敦煌保存的最好。唐代的宗教画还形成了我们国家自己的画法——经变画。经变画也主要集中在敦煌,它现存的顶峰就在敦煌。我们现在谈《簪花仕女图》《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这些和敦煌艺术是无法匹敌的,无论是在艺术价值还是体量上,差距都是悬殊的。所以艺术史怎么写这段几乎空白的历史是一个问题。东汉以后到隋代以前的绘画,其他地方就更没有了,这200年间是我们民族打造信仰的时代,之前我们没有宗教,只有学说。如果我们要谈工笔重彩,不谈唐代以前的壁画是谈不清的。很多人谈中国的绘画传统是水墨,但水墨出现的很晚,是唐代以后的事情。唐之前的艺术就不是我们的传统吗?

       我常为古代敦煌的艺术家喊冤,他们画得那么好,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也不能写入正史。很多无名大师的作品都在这里,虽然敦煌不是当时的国都,但敦煌艺术可以反映当时国都的水平和技艺。能在被上帝遗忘的敦煌工作是我极大的荣幸。这一千年的绘画相当了不起,它们的价值和地位还不能确定,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一个耻辱,我们和国家画院合作,希望把敦煌的艺术研究好,并应用到创作中,这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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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黎明 丝路魂-佛教东渐 浮雕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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