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评】戴汉至:陈丹青不懂教育!

戴汉至  来源:颜培大约稿 发表时间:2019-11-14

摘要:我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到陈丹青具体工作上很多缺乏的东西,当然,作为自由艺术家,这些都不是问题,作为独立思考者,也更不是问题……我只是当大家都觉得陈丹青好像说不得了,而说不得的又恰恰基于他的拂袖而去,才觉得大家进入了认识误区。

最近,中央美院教授王华祥在陈丹青“退步”展览展出之际发布批评陈丹青的言论并由此引发双方粉丝旷日持久的对垒互撕风波。整件事情我都有所关注,也参与其中。我曾转发王华祥的帖子到我组织的群内,在我看来,这样的帖子不过是一种比较富有戏剧色彩的批评,活跃一下气氛,大家讨论一番,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从王华祥本人与我的沟通情况来看,他并不同意我的理解,他侧重对绘画意义的重视,而不愿意对当代艺术观念绑架下的艺术评价妥协。由于我自己的艺术实践也比较侧重写实绘画,王华祥认为我应该跟他一起通过这次论战,重振绘画的独立艺术地位。然而,在我看来,似乎对陈丹青的批评并不是指向这个命题的恰当契机,因为后者也可以粗略地被归为写实画家一类,尽管他的头衔里有业余作家、公共知识分子等其他成分,对这些成分的批评并不是艺术批评的必要部分。

跟许多人一样,从我内心来说,一直很喜欢陈丹青,我觉得他是一位敢说话、也有话说的人物。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凭着他自己的修养,顶多说一句:有意思!

对于此次风波我还是有些惊讶!惊讶的是陈丹青已经在普通人的舆论中成了标杆一般的人物,许多平日的朋友这时都参与进来声讨王华祥,甚至把他体制内的角色作为话柄用来数落!这和王华祥把陈丹青的公众角色当作话柄来说事如出一辙。

王华祥不是政治上激进的人物,也有办学和教授绘画技巧的“污点”,对激进的当代艺术界而言,似乎已经有了这么一个共识:绘画技巧是保守害人的,是自由表达的障碍,尤其是应试素描之类,被定义为“中国式素描”,是与时代相悖的腐朽,应该被清除。陈丹青在他的一些文字里表达出这样的观点,也许是深受其害之后的感概,但是就这点,的确形成态度上的分野,即使陈丹青还是画得老实,王华祥反而玩得恣意放纵,但在文字和舆论上,他们两者对立了。

最近,群里的人们呼应着陈丹青的“退步”展不断地发着对阵的帖子,尤其关于他当初辞去清华美院博导一事,这应是陈丹青进入公共视线的第一炮,然而这又恰恰是我觉得可以讨论的话题。

我不能全部同意陈辞职的理由,概括起来一句话:难道中国之大,找一个英语不太差的艺术人才不可能吗? 以我过去的经历遭遇,深悉美术学科的硕士、博士导师们不过是需要理由加强自己作决定的权力,内定和破格甚至已成一般规则,实际上要说某人有才气,也往往是比较容易摆在桌面上的主观说法而已;当然陈的说词很符合一大批自己以为有才气的人的心理诉求,大概这从一开始就满足了年轻人的偶像需求。

但是,仔细看了有关陈丹青从清华美院教授和博士生导师的位置上辞职的文字,虽然我并没介入争辩,也不是立足任何一方的立场,我认为在教育方面,陈丹青了解得不多;或者说,陈本来就不在教育行业,他更比较适合自由职业,让他回国当教授应该就是行政失误(我不了解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是怎么做的决定,因为他的《西藏组画》还是因为他知名度高?也许应该归结于国内艺术教育界存在的普遍误区,以为名气大就是教育资源),好在他终有自知之明,提出走人,这是陈丹青坦率的一面,但如果把这件事作为对于教育体制绝望的表达,就有点不得要领的乌龙了。

至少,陈丹青对于教育有不了解的部分。我认为,不管观念和姿态如何,具体的教学总得有人做,说闲话容易,撂摊子也容易,耐心而具体地培养孩子才是真正的大师修行。教育是有层次、有步骤、有具体方法的东西,甚至是因人而异、因材施教的过程,对人的培养必须需要一个时间段的实践,口号并不能代替现实。比如说英文或者其他外语的学习,当然是国人能够直接了解世界、阅读、理解和交流于国际间的必要手段。如果因为时代的悲剧使得陈丹青在英文基础上有一些完全可以被理解的缺失,但却要以这样的缺失为荣,冠之以特殊的情怀,反过来成为抨击教育体制的号角,就十分不妥。

教育也当然要为年轻人的未来去考虑和实施,依据他们的需要,而不是以某位成功或知名人士的既有知识结构、成功经历来现炒现卖。我们喜欢高谈阔论——说传统,我们就去说现代;说现代,我们又说世界;说世界,我们却说英文不重要,最后还是最好自己说了算。我不希望我们的下一代还在未来重复这样的行为逻辑。

即便很多说法大家听起来觉得有理,哪怕好像常识一般,但是还需要拿来用于具体培养年轻人,才能验证它的可操作性。对于西方教育机构来说,本科生的培养远远比硕士、博士的培养重要,就是因为本科阶段的综合素质培养,是可观察、可评估、可不断修改课程来提高的实践活动。耶鲁、哈佛的知名教授直接给本科生教学,在国内教育界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所以好的教育家并不是非要当什么博士导师才能得到验证的,而培养一个高中生或者本科生应该是更重要的事。用你的理论去启发他们,从他们自身的利益去学习和发展,才是真正的关爱。所以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的是,陈丹青因为找不到好的博士学生,竟然就提出走人,那些大学生难道都不入他的法眼吗?如果是我,管它什么博士、硕士,有学生教就好好教,才是真的洒脱自由!所以,不论教什么,在教育领域,教学业绩可以在许多方面得到体现,问题的关键不是体制允许你做什么,而是你自己觉得什么是最重要的。

反之,如果离开了教学的位置,却要装作喜欢说大实话的样子,去告诉年轻人所谓生活应该有的现实,告诉他们残酷、教训他们、让他们自卑,即使他们因此对你刮目相看,从教育者来说,就很不恰当了。

我在美国从事教学和学生辅导工作已经17年,从客座教授到全职终身正教授,从专业艺术学院到综合大学美术系,在所有无记名投票和校外评估中能够全部胜出,份量很大的就是很多美国学生、毕业生的评估和推荐,我的学生从大学毕业以后还一直接受我的辅导,进入研究生或出国留学,直到独立成就职业生涯。这些不是一个博导头衔可以概括的,不知道国内对这些具体工作有没有人真的重视和欣赏?

我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到陈丹青具体工作上很多缺乏的东西,当然,作为自由艺术家,这些都不是问题,作为独立思考者,也更不是问题……我只是当大家都觉得陈丹青好像说不得了,而说不得的又恰恰基于他的拂袖而去,才觉得大家进入了认识误区。实际上,不要总是说体制内、外, 在当代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不在体制之内,除非彻底无用被抛弃的。如果说陈丹青在体制之外,那是片面的,不论是当院长或者博导,亦或作为青年导师,他的确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也非常有他自己的资源可以为年轻人创造机会。但是我不得不说,他还是浪费了这些资源,这些资源本应该用在年轻人身上,而不是建造他个人偶像的博物馆,这也让他所有的主张都变得那么苍白无力。可以说,他对教育意见很大,但是并没有任何实际作为。他的观念还停留在当年破格录取研究生的特殊经历之中,并由此“不习惯”以规则、标准来录取年轻人的系统。可是他进美院的时候有多少考生,现在有多少人在考学?拿当时的做法,现在很多人就被剥夺了机会,实际上那个时代是教育不完全的时代,很多人还沾沾自喜那个时代的规则,实在是落后可笑。对于大多数没有背景和社会地位的普通人家子弟,高考还是相对公平的机会,美术高考也是一样,你大笔一挥把“没有才气”的排除掉,就大大地偏离了培养教育人的初衷,何况,自己也虚心于自己“退步”的陈丹青,你怎么能够明确谁就是有才、谁就注定无才呢?艺术史上许许多多大师开始的时候都是被人奚落的笨人啊!

我在美国大学在教授专业的同时,也辅导本科生选课,有基础、拓展和综合三个层次,每个层次若干不同的要求,要在浩瀚的科目中选择不同层面的科目,同时满足诸如信仰和理解、道德伦理和公义、跨学科综合能力、语言和表达、人类行为、创意以及数理逻辑等能力的培养,可谓精密、可谓贯通,这样的系统培育出来的人,岂一个才气可能概括?

当然,体制也绝对会有弊端,但是在体制内还是比较容易动手改变,为年轻人创造条件。事实上现在的美院跟我出国的时候已经大不一样了,难道不是体制内的人在改变的吗?难道年轻人还希望回到国油版雕时期的美院格局吗?

所以请陈先生不要动辄国外如何如何,好像美国的博士也应该像学龄儿童那般随个性和自由发展?实际上美国的博士必须研读至少两门外语,一门精、一门粗(可以借助字典阅读),西方学者从来没有以博闻强记为耻的。总而言之,美术学院老师们的口头禅就是谁有才,其实这是很不专业的说法,我们说的教育是对人的培养,也就是帮助塑造一个有完全独立思考的全面的人。所有这些,实在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反体制可以解决。中国教育要提高质量,一定需要标准和量化,需要客观和公平。人性的弱点喜欢以主观评判决定他人的前途,他们最需要维护针对个别评价的权力和例外执行的特权,这是所有人应该思考和警惕的。

戴汉至

2019年11月于美国洛杉矶

戴汉至

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并留校任教,2002年赴美,现为美国加州洛杉矶罗耀拉大学艺术系终身正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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