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美摒弃了,艺术怎么办?

林木  来源:《中国美术报》2016 年4月25日 发表时间:2017-01-09

摘要:把美摒弃了,艺术怎么办?

把美摒弃了,艺术怎么办?

林木

 

喜爱美,一般不需要理由;需要丑,却非得有理由。

其实,喜欢真善美都不需要理由。尽管较真起来,要对美作理性的研究,还有一门“美学”,可见还是门学问,但对于普通人,对美,对真善美就是喜欢,一种直觉性的感受,人性的感受,没什么理由好说。尤其是欣赏自然美、艺术美的时候,大多是凭直觉。例如美的艺术、美的风景,例如秋天的红叶、冬日的雪景,春天的鲜花、好听的音乐,美的人,人见人爱,一般没有为什么要爱、要喜欢的疑问。但对丑就不同了,没有人会喜欢。对丑的厌恶,至少是讨厌、不喜欢,也是人的直觉,是本能。直觉与本能也是毋须讨论的。因此,艺术如以丑为对象,即有反直觉的性质。美国是“当代艺术”的发起国,是今天美国艺术的名片,美国那些丑的艺术仍然不受欢迎。比之门庭若市以真善美为主的传统型艺术,“当代艺术”则处处门可罗雀。艺术史上对丑的表现有几个典型的例子。如对假山石的“瘦漏透”的欣赏。主要是对太湖石一类奇形怪状石头的欣赏标准,有时又被说成是“瘦漏透皱丑”。说太湖石“丑”其实不准确。这种因长期湖水冲刷融蚀打磨而形成多种自然光洁孔洞和蚀痕的石头,其实是一种异于常见石头的奇特,太湖石那些大小圆润的孔洞,那些凹凸有致光洁自然的表面,看上去本就顺眼舒服,与丑真的无关,属于奇特层面的美。戏剧里、杂技里都有丑角,这丑角或者因为幽默滑稽,或者因为技艺超群,打扮得怪异些,也并非真的丑。明末傅山是著名书画家,有论书名句为“宁丑毋媚”句。也不是在欣赏丑,而是在媚俗与丑这两种状态中作选择。媚俗是古代文人最忌讳憎恶的,故才把另一种也让人不喜欢的类型丑以作比较,两相权衡,“宁丑”也不能俗。因此傅山此话绝对不是在欣赏丑、肯定丑,仅仅是在否定俗而已,其实只是一种修辞手法。这与今天只在丑上作文章的“丑书”类风马牛不相及。老子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即强调美丑善恶在对立之中存在的道理,同时也看到美的直觉性和对美的认识的普遍性。故这种手法在艺术中也普遍存在。清人高其佩作指画,其画人有似嫫母者。嫫母,传说中黄帝之次妻,嫫母即丑女,但人虽丑,“貌恶德充”,为人贤淑,品行端正,且有杰出的组织才能,是貌丑而内美的典型。可见,也不是欣赏嫫母的丑,而是以其精神层面之美去抵消其外在形貌的丑。无独有偶,西方也有这么一位“貌恶德充”的典型。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塑造的敲钟人伽西莫多就是这样的人。伽西莫多,那是真的丑了,奇丑。雨果自始至终也并没有把这个外表奇丑的人变成外在美的人,亦即其外在的丑决非欣赏的对象。而是通过对其真诚的人性美的表现,通过对他的内美外丑的强烈冲突的描绘,呈现出对人性的美好的歌颂。雨果是在美与丑的对比描写中来展开情节的。直言之,作为综合艺术尤其是视觉性极强的电影,如果没有那个美丽的吉普赛女郎爱斯梅拉达,没有精美古典的建筑典范巴黎圣母院,没有美妙的音乐,和电影中深刻的思想,而全部电影只有伽西莫多,即使伽西莫多心灵再美,到处充斥着奇丑镜头,则这电影怎么看?可见,对丑的表现是要有条件的。换言之,对丑的需要必须是有充分理由的。以上这些中外文化艺术中出现的丑的现象,不论是似丑其实非丑,以丑压俗,或是内美而外丑,可见都有其合理的理由,且都并非以丑为表现对象,并非真的“审丑”。

谈到丑,就不由要谈到与丑直接相关的“当代艺术”,想到刚过去 30 年的“85 新潮”。1985年,笔者刚去四川美院工作。那一年,川美搞了个“学生自选作品展”,展场上,毋须审查的学生们吊内裤、挂皮鞋、泼颜料、贴报纸,好生热闹。大有因解放思想引起的全民狂欢意味,虽幼稚单纯,其拥抱真理的激情亦可圈可点。那时模仿的西方艺术叫“现代艺术”,其实此等艺术中不少已经是美国的“当代艺术”范畴的东西了。当然,展览中还真有一些学高更等西方现代艺术者。虽然那次展览中已出现不少丑奇怪乱的东西,但因为是“现代艺术”,大家都知道是源于西方的先进的艺术,大家都用追逐真理的态度无选择的全盘接受。但老教师们还是很困惑:把美摒弃了,艺术怎么办?不论中外,从古至今的艺术大多都是以真善美为基本特质的。西方一直擅长的对视知觉规律的研究,中国艺术中的辩证规律,民间艺术中的作画口诀等,也都为了好看。但自从西方“当代艺术”起来以后,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艺术”把全世界都弄糊涂了!“当代艺术”颠覆了人类数万年积累起来的视觉经验。

美国人何以要折腾此种东西?有骄傲而又无历史文化传统的美国人想与欧洲分庭抗礼一面;又有同属西方文化,都有颠覆与革命破旧立新的西方传统一面。美国政府与财团精心设计后,全面抛弃欧洲以法国为代表的西方精英美术文化,从抽象表现主义入手,彻底颠覆欧洲美术传统,颠覆生活与艺术的关系,颠覆艺术与非艺术的关系,颠覆艺术家与非艺术家的关系,颠覆艺术与技巧的关系,在强大的政治权力、雄厚的经济实力和一家独大的话语权的参与下,组成一个被称为“三 M 党”的势力集团:大画商、大收藏家、博物馆长、政府文化官员、大策展人、大艺评家构成的势力核心。这是一个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指鹿为马的权势集团。正是在他们的操控下, 砖头、棉纱、粪便、腐肉、白布,随意乱洒的颜色,乌烟瘴气的划痕,任意张贴的    广告……世上任何物件,只要被“三M党”认可,都可被指认为 “美国艺术”——后来被改称“当代艺术”。你现在去美国或欧洲的“当代艺术”馆,这类指鹿为马的“艺术”可谓比比皆是! 当美国人把他们的此类“美国艺术”誉为“当代艺术”,并以先进艺术的姿态向全世界推广时,信奉“先进”与“科学”的世界各国全部中招!

自称为“当代艺术”家们也开始“与时俱进”模仿美国艺术,也开始行为、观念、装置、影像,也开始丑陋恶心、嬉皮笑脸、低下艳俗、肮脏血腥、色情下流……只要 “以艺术的名义”,无可无不可!时风所至,油画当然最“当代”,中国画中分出“当代水墨”,美术教育弄起“当代美术”教育,雕塑中弄出装置,摄影摄像被说成影像,就连最中国的书法艺术也开始流行“丑书”!我亲眼见过堂堂中国美术馆中, “丑书”狂舞,笔墨乱飞!书法艺术之全部讲究被颠覆!这就又回到本文的议题:丑的理由。这些从直觉上惹人讨厌的东西何以会在中国流行?它们有些什么理由?

因为美国人都这样在搞!美国人会错么?所以中国“当代艺术家”模仿美国同行。这叫学习和借鉴。

美国人或西方人需要中国人这样干!你如在美国在西方,你肯定了解,在他们的主流媒体上,你很难看到正面报道中国的时候。如有中国人也能呼应他们的丑华倾向,他们当然十分乐于鼓励。况且,他们自己的东西都那么丑陋!而走向世界——当然是西方,而非他方——又恰恰是中国“当代艺术家”几乎唯一的目的。

于是,西方人开始收购(例如尤伦斯们)或甚至以天价般的价格热炒符合他们价值观和政治需要的中国“当代艺术”。这里当然有商业炒作的性质,但对在中国的“当代艺术”思潮亦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以上一些理由,都与“当代艺术”集团(前述的“三M党”再加依附“三M党”的“当代艺术”家)的目的与利益相关,与艺术欣赏无关,也自然与美丑之分类无关。这些理由甚至摆不上桌面。另外,“当代艺术”本来就反艺术,故不能用艺术的方式来讨论。当我们用美丑来讨论问题时,“当代艺术”家们或许要嗤之以鼻!从这个角度,我们或许真的可以把此类人及其“当代艺术”撂一边。但在中国,虔诚的中国人连同上述模仿者又把这些“当代艺术”真的当艺术看。使中国人又不能不以艺术之美丑去评论它。

全体 “当代艺术”家有个最为雄辩的理由,即“当代艺术”是人类社会最先进且具普世性的艺术。这里,涉及一个更为深刻的理论问题,即社会进化论。从事“当代艺术”的人往往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自社会进化论,中国人对社会进化论不陌生。我们从原始社会走过来,越走越高级,现在已走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了。这当然是西方寻找规律的思维,此且不论。艺术方面也进化。从原始艺术走过来,经过古典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艺术,再进入“当代艺术”,也是越进化越高级, “当代艺术”在“当代”之今天当然就算最先进最高级的艺术了。“美国艺术”要改叫“当代艺术”,也因为此!所以,不管这种东西如何丑如何怪如何惹人讨厌,它反正是人类社会当前最先进的艺术,足可让“当代艺术”家们踌躇满志睥睨群雄,占据艺术史的制高点了。由此,又可生出以下观念:凡丑必 “当代”;凡恶心、怪诞、血腥、暴力、色情必“当代”;凡违反传统伦理、道德,凡打破人类审美经验,凡颠覆民族艺术传统必“当代”……一句话,凡破坏既有的一切的皆“当代”!凡此之外,为所欲为,皆为“当代”!“当代性”(亦如前些年的“现代性”)变成了一种信仰,一种迷信!当代中国艺术界之丑、怪、乱、恶皆因于此!由于全中国不论官民都信此理论,故不仅“当代艺术”家可居高临下,从官方到群众,不论怎么不喜欢,对此也只能或存敬畏之心,或有敬而远之之举!——但当代西方思想界如波普尔们已经对这种历史决定论的倾向进行批判,社会进化论基础的生物进化论亦被置疑,中国史学家如钱穆、华裔史学 家黄仁宇们也反对这种进化史观。换言之,根本就不存在此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必然的艺术进程。历史的发展,是人们在其遇到的既有条件下的随机性创造。因此,历史的演进是偶然的。各国的艺术也是各自的社会生活各自文化传统相生相发的随机性创造的产物。因此,当代各国艺术不仅不能趋同,相反的,还必须求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2005 年通过了《保护文化内容和艺术表现形式多样性国际公约》,承认各国各民族文化多样性存在的合理性,和保护与发展各国各民族文化多样性的必要性。

这样,美国式“当代艺术”——不论其丑与不丑——都不足以成为世界美术的楷模,也不足以成为当代中国艺术的样板。这样,今天中国艺术界出现的那些主要来自西方的丑陋东西,连存在的理由都丧失了。

85 新潮”过去已 30 年了。如果当时以饥渴的拥抱先进文化的心态,把西方的现当代美术当成拯救落后的中国艺术的利器,这种当时的幼稚还有其追逐真理的天真可爱之处,则发展到 30 年后今天中国之“当代艺术”,在“涛声依旧”般对西方亦步亦趋的跟随与模仿中,在虚假炒作的商业氛围中,早已堕落到投机、圆滑与狡黠、庸俗的非艺术状态之中了!■(作者系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文章来源:《中国美术报》2016 4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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